时间的烟，临洮的年
文/淇奥
今年过年比较晚，疫情当道又说不上能不能回临洮，心里记挂着，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儿时过年的情景。
临洮的过年从腊月十五左右就开始准备了。那时候，最先出来的是年货摊，大十字以西整条街内外两侧四溜几乎全是年货摊子。过年要除尘，大伙先买的必然是扫把、拖把一类的东西。起初扫把是用高粱扎的，一大把高粱拢在一起，手柄用铁丝一箍，妥妥实实。扎得呈扇形的手柄也长，这是扫院子和砖地的；还有一种短柄的，扎得像大公鸡的尾巴，是扫床扫炕的。我念小学的时候，很多临洮人家里的地用红砖铺，临洮人爱干净，即便是红砖铺地也要用拖把拖得干干净净。除了扫把、拖把，临洮人特别喜欢用鸡毛掸子。扎掸子的鸡毛是真鸡毛，平日里用它掸灰，腊月里在掸子末端接个竹竿就可以掸墙。那时候的掸子结实耐用，腊月买了可以用一年。除尘要看日子，家家都有老黄历，每日禁忌一查就知道哪天可以大扫除。
除尘前后是炸油饼、油馃子、豆腐块和丸子。炸油饼之前要买面，买米、买油、买蜂蜜、买豆腐。买油买面的地方是固定的，不在西街就在南街。蜂蜜要在年货摊子上买，也没什么稀奇的，唯一注意的是别买到砂糖熬的假蜂蜜。买豆腐就有得说了。临洮县城大多数豆腐都来自同一个地方——木厂村四社。四社有一片沿发电渠而建的聚落，这些人家专做两种营生——豆腐和淀粉。别的地方豆腐要用卤水点，临洮豆腐，起码木厂的豆腐是用浆水点。我们上下学都要经过这几家豆腐坊，每天早上天不亮豆腐坊就被水汽包围着，豆腐的香味也是老远就能闻到，至今浮在心头经久不散。木厂四社的豆腐全城有名，其中一家做糟豆腐的甚至驰名全省。这糟豆腐在临洮的用处可大了，平时吃咸口饭要放一点，吃个饼子白馒头要蘸一点，炒个腐乳大白菜全靠它提色增香，而临洮自成一派的酿皮更是离不了它。过年的时候，糟豆腐就要给拿来做糟肉。
接着说炸油饼。炸油饼的面是发面，要想油饼炸得松软喷香就要从和面开始讲究。我妈妈炸的油饼在亲戚朋友圈里颇有名声，这里就我所见略加叙述。我看我妈妈和面一般先用花椒熬水，熬得差不多以后把水舀出来冷却冷却，冷却到什么程度呢？大概是微烫。和好的面要放在热一点的房间里，乡下一般是放在炕上。第二天天不亮我妈妈就起床揉面了。只见妈妈在面里面加菜籽油揉好，然后飞成一个个小剂子，剂子擀成薄饼，再用筷头在上面打个圆孔。油饼下锅的时候还要贴着锅边。
油饼
炸完油饼就是炸油馃子。油馃子里面有一种特别好做的花样，把面切成小方块，然后两只手各卡一组对角往相反的方向一捏，炸出来就是个小核桃。印象里临洮最经典的油馃子还要数菠菜面做的蝴蝶馃子。炸油饼的油也有讲究，多数人以为胡麻油炸的油饼和油馃子其风味远在菜籽油之上，调和油炸出来的徒有其表乏了灵魂，至于棉花油一类则属于仁者见仁。炸完油饼油馃子就要炸豆腐和丸子。豆腐直接切片炸。丸子则是豆腐捏碎后还拌木厂四社的洋芋淀粉、肉糜、姜末、蒜苗碎、葱碎，以及其他调味品。
油馃子
刚炸好的油饼要趁热吃，吃的时候蘸蘸新买的蜂蜜，满福。这里想起临洮人的一句俗语，说是有福不可同受，油饼子不能下肉。
接下来就要办年肉。城里人直接去年货摊子买半扇猪。我们家有烹饪能手，加上人口又多，一般是我爸爸托杀猪匠帮忙介绍个人家，直接买一口生猪。杀猪那天是很有意思的。猪血一出，我奶奶就拿张黄表蘸一点，待血一干就把黄表拿到院子中间化掉，这是告诉天地和祖宗家里过年杀猪了，你们领一领。放出来的猪血要接在放了冷水的盆里，我妈妈给这盆猪血里拌上面粉调好佐料，就开始烙猪血饼。猪血饼烙好不能抓起来就吃，要跟新鲜猪肉、大白菜炒一起，出锅前老干葱切丝一撒，味道香得简直没话说。
猪肝
猪下水里面有临洮人特别重视的一个部位，那就是猪肝。临洮人的猪肝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道冷菜，煮熟后切片，再用醋、油泼辣子、盐、葱沫等打一个蘸碟，年三十看春晚、喝酒都少不了它。我看了很多地方杀猪的视频，总结下来，他们的杀猪过程均不如临洮人来得干净。临洮的杀猪匠走到哪里都带一个巨大的木桶，还有两个又大又锋利的铁钩。开水倒进大木桶烫猪毛，烫过的猪毛用石头往下创。猪毛打干净后几个男人合力把它倒挂到大铁钩上，杀猪匠就这样开始开膛破肚，解猪肉了。猪肉解好送回家，也到了晚饭时间。一家之主选一块好肉，让主妇做新肉汤给大家尝鲜。新鲜的猪肉就是香，连汤也是清亮亮的。猪肉汤以肉为主，加几把切片大白菜，木厂四社新做的洋芋粉条，末了撒上葱丝，清清爽爽出锅。临洮人热情朴实，吃第一口猪肉汤还忘不了隔壁邻居，东家送一碗，西家有老人再加两块猪血饼。遇到家里不做猪肉汤的邻居，人家饭后还会特地回赠一盘自家老母鸡下的红皮蛋。这就是临洮人讲究的礼尚往来。
屋子已扫干净，油饼也已炸好，年猪肉也有了，接下来就是男人上街采买瓜子、红枣、花生、核桃这些干果，妈妈们则是白天洗晒，晚上切肉臊子。肉臊就是把猪肉切丁，然后加各家自配的调料炒香炒熟。肉臊要吃将近一年，所以里面得放大把大把的食盐，其味略咸略麻。刚炒出来的肉臊热气腾腾，我妈妈说她小时候因为遇上特殊年代家里难得吃肉，炒臊子的时候外公会特别嘱咐外婆给孩子们一人盛一小碟解馋。炒出来的肉臊要装在大陶缸里。我外婆偏爱在肉臊缸中间埋几块猪肉或者排骨，等一缸肉臊吃到六月份，就能挖到腌猪肉和腌排骨吃了。这种腌肉埋之前先要用炒香的盐和花椒、香叶擦遍。有别于腊肉，这腌肉的味道清香稳重，口感软糯，别有风味。
臊子面
临洮人颇好操弄笔墨，腊月里绝对是各路书法爱好者登台比试的绝好机会。大楷书普通对联，斗笔挥大对联，黑字、金粉字、花体字，眼花缭乱，行草、隶书，大颜楷，无所不能，好不热闹。临洮人敬畏天地，也讲究慎终追远，年货的清单里自然还少不了财神、灶王爷和门神画像，香烛、黄表、烧纸、鞭炮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我小学时候奶奶身体好，腊月里叫爷爷买一刀毛边纸，白酒兑的红色素用牙刷刷在印板上自己打纸钱，打出来的纸钱一张张晾在竹筛子里，干了以后一扎扎捆起来。外婆更讲究点，还要对着打好的往生钱一张一张恭恭敬敬地念上一遍往生咒。临洮敬神的蜡烛也有意思，一根竹棍上浇灌黄蜡，浇出的形状如伞一般，卖的时候既不论斤也不算枝，按对数卖。
农历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快上天。打发灶王爷要烙一盘灶饼，灶饼的数量闰年要称单数。还得备五色粮食一碟给灶王爷喂马，五色粮食大概是小麦粒、蚕豆、黄豆、赤豆，以及剪碎的农作物枝叶。
腊月二十八，各回各的家。外出求学、工作的游子们至晚要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回到家乡。
除夕前一天集中采买蔬菜水果。如今想来，集中采购蔬菜水果这种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那时候农村里有地窖，自家种的大萝卜、大白菜、干葱、土豆之类早在收获的时候就存地窖了，自家没有的菜水才需要集中购买。这天晚上我爸爸往往会压猪头肉。猪头拆骨下料煮熟，然后放在纱布上一层层码好，完事扎紧纱布往上面压块大石头。
一切准备妥当便到了除夕，这一日特别忙，也特别有年味儿。一大早我爸爸开始煮肉、卤肉，我们小孩子则在门前的小河里刷洗萝卜。洗好的萝卜用削刮器刮成筷子头粗细的丝条，然后下开水锅焯熟，其目的是去除萝卜的臭味儿。爸爸的肉煮好了，肉汤舀半锅加水上灶，然后加入焯好的萝卜丝和发好的洋芋粉条。另一口小锅里卤的是肉片、排骨、炸豆腐片、炸丸子。萝卜粉丝一开锅，每碗盛一半，继而上覆卤好的肉片、排骨、炸豆腐片、丸子，点缀葱丝、蒜苗碎、香菜。这就是著名的临洮烩菜。当然了，这只是标配版的烩菜，高配的还会加蛋饺之类的。
烩菜
除夕中午大家一人一碗烩菜，但吃烩菜不抗饿，要下干粮，干粮一般是酱菜园的清油大饼。午饭后，我们和爸爸贴对联，挂灯笼。妈妈和姐姐剁馅儿包饺子。我妈妈包的饺子馅料鲜香，样子可爱，而且每个饺子几乎一模一样大，在临洮县城颇有名气。高中时候，我一个同学跟我说他爸爸抱怨他妈妈不会做面点，说是某某家的白案师傅做的饺子不仅味道好，样子看着都活泼泼的有生气。我一听这不是在说我妈妈吗？很有意思。
下午四点半左右，奶奶在各个神位摆好供品和香炉准备迎神，爷爷和妹妹备好了晚上看春晚要吃的零食饮料。大家洗手，给祖先烧纸钱。烧完纸钱，开始除夕的团圆饭。临洮人的除夕团圆饭就是吃饺子。吃完饺子至亲开始打电话互送祝福。晚上九点左右，爸爸端上煮好的猪肋条，妈妈给每个人的面前摆一碗羊肉清汤，大家纷纷站起来给爷爷、奶奶敬酒祝福，互相祝福后全家围坐在茶几一圈，一手持肋条，一手抹盐，说说笑笑，看看春晚。
窗外炮声隆隆，烟花四绽，周围的寺庙逐渐响起了秦腔，普通临洮人就这样迎接了他们的新年。
如今临洮的年也融入了更多外来元素（年摄于临洮岳麓山）↓更多内容